從領獎臺到講臺——中小學校園里的“冠軍”教師

　　“照藝老師來了！”周一下午3點半，北京大學附屬中學西三旗學校跆拳道教室門口，體育教師李照藝一走近，一群七八歲的孩子瞬間歡呼起來。
　　
　　扎著低馬尾的李照藝，一身黑衣，瘦削、精神。曾經兩度獲得跆拳道世界杯冠軍的她，在退役后通過教師招聘考試進入了西三旗學校。如今，在這間鋪著紅藍地墊、掛有她拼搏語錄的“冠軍”教室里，李照藝每周要上2節體育專項選修課和1節體育社團課。
　　
　　“照藝老師很親切，我們都喜歡她。”“又溫柔又酷，我長大了也要和她一樣。”在西三旗學校，不少學生是從李照藝的課堂上，開始接觸和喜歡上跆拳道的。
　　
　　《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以下簡稱《綱要》）提出，深入實施素質教育，健全德智體美勞全面培養體系，加快補齊體育、美育、勞動教育短板。
　　
　　今年1月底，教育部印發首個針對體育教師隊伍建設的文件《關于加強新時代中小學體育教師隊伍建設若干舉措的通知》。其中，打通優秀退役運動員到中小學任教通道是此次政策的創新點之一。
　　
　　其實，在體教融合不斷加深的背景下，已有一批像李照藝這樣的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為提升學校體育專業水平、豐富體育課類型、加快補齊體育教育短板貢獻了力量。但同時，打通優秀退役運動員到中小學任教通道、讓更多專業運動員發揮專業育人優勢，也面臨著渠道受限、待遇保障受限等難題。
　　
　　選擇——
　　
　　把蹦床項目帶進校園，讓更多孩子接觸和喜愛蹦床，是蹦床項目國家級運動健將高西月退役后選擇進入學校的最主要原因。
　　
　　高西月是四川人，從小在體校接受專業訓練，當她從體操轉向蹦床時，由于當時四川解散了蹦床隊，她離開家鄉加入山西隊并由此進入國家隊參訓。
　　
　　“蹦床是一個相對小眾但是發展勢頭很好的項目，現在也是我們國家在各類國際大賽上的重要奪金點，但相較于一些強省，四川在這方面發展得慢一些。”2021年，因傷病退役后，高西月偶然得知，四川天府新區成立了教師共享中心，面向社會招聘退役運動員等體育專業人才，彌補學校高水平體育教師的不足。
　　
　　“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希望能借此機會進入學校，發揮自己在專業上積累的能力，讓家鄉更多孩子接觸和喜歡上蹦床。”高西月說。
　　
　　和高西月一樣，體育夢和教師夢的結合，是很多專業運動員選擇進入校園的重要原因。
　　
　　2020年，國家體育總局和教育部聯合發布《關于深化體教融合 促進青少年健康發展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明確提出，暢通優秀退役運動員、教練員進入學校兼任、擔任體育教師的渠道，探索先入職后培訓。
　　
　　文件傳遞的“體教融合”“讓體育回歸教育”理念，讓李照藝十分心動。當時已經擔任北京八一跆拳道隊助理教練的李照藝，對自己的成長之路有過很多反思：“傳統的體育競技人才培養模式有優勢，能早接觸專項，早出成績，但側重技能訓練，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人的全面發展。”
　　
　　第二年，“希望能成為體教融合參與者和推動者”的李照藝，毅然選擇從部隊轉業進入西三旗學校，在相關政策支持下，李照藝先入職后培訓、先上崗后考證，順利實現了從專業隊教練員到小學體育教師的角色轉變。
　　
　　北京體育大學管理學院教授肖林鵬，長期研究體教融合政策。在他看來，正是在《意見》出臺之后，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工作按下了加速鍵：2020年10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校體育工作的意見》，為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提供了進一步的政策依據；2023年1月1日起實施的新修訂的體育法，為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提供了法律依據；隨后，體育總局、中央編辦、教育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又聯合印發了《關于在學校設置教練員崗位的實施意見》；2025年1月，教育部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中小學體育教師隊伍建設若干舉措的通知》，明確提出，各地可拿出一定數量的中小學體育教師崗位面向取得教師資格的優秀退役運動員公開招聘。
　　
　　在國家不斷設計和完善頂層制度的引領下，肖林鵬調研發現，截至2024年底，全國三分之二以上省份結合地方實際相繼出臺了地方政策，“國家到地方層面的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的政策體系初步搭建了起來”。
　　
　　隨著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通道的不斷暢通，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體育美育教育研究所所長吳鍵觀察到，政策初步成效已經顯現，不少中小學校設立教練員崗位，聘用學校特色體育項目發展需要的專業教練，“我的體育老師是冠軍”已經不再是“稀缺事兒”。
　　
　　機遇——
　　
　　“實施學生體質強健計劃，中小學生每天綜合體育活動時間不低于2小時”。與以往“每天1小時”的要求相比，《綱要》的明確要求使學校體育的重要性得到進一步突出和強化。
　　
　　“學校急需更多專業人才來充實體育教學力量，豐富體育課程內容與形式，提升體育教學的專業性和吸引力。”肖林鵬認為，這意味著專業運動員進入中小學從教有了更好的機遇。
　　
　　立志從教的專業運動員能否接住這大好的機遇？
　　
　　作為一名運動能力突出，又有專業特長的職業運動員，走上體育教師崗位后，李照藝發現，上好看似簡單的體育課對自己竟是個難題。
　　
　　有學生回憶，如今可親可近的李照藝老師，最初是很嚴肅甚至嚴厲的。
　　
　　“剛開始，學生動作上有失誤，我會立馬指出來，比如手部格擋、踢腿位置的高低，練習的標準很嚴。”但很快，李照藝就發現，一些要求是學生的確做不到的，嚴格的標準不僅容易讓學生產生挫敗感，還經常讓自己陷入自我懷疑。
　　
　　在聽課觀摩和不斷反思中，李照藝漸漸形成了“寓教于樂”的教學風格：把課堂更多地還給學生，讓學生小組互學，激發學習興趣；增加課堂游戲環節，在輕松有趣的游戲氛圍中實現教學目標……
　　
　　如今的李照藝認為，“讓孩子喜歡體育、愿意動起來，這是第一位的，教師要在這個基礎上再去發現和發展他們的特長或者興趣。”在學生的笑容和更融洽的課堂氛圍里，李照藝意識到，從運動員到教師，不僅需要職業角色的轉變，也需要從競技體育觀轉變為健康第一的體育教育觀。
　　
　　在清華大學體育部主任劉波看來，專業能力強、競技水平高是專業運動員的優勢和特長，但是，在突出基礎性的中小學體育教學中，勝任中小學體育教師崗位，需要教師能夠做好學情分析、教學管理、活動設計和組織等，而這些都是不小的挑戰。
　　
　　為了幫助這些專業運動員盡快實現角色轉變，記者調查發現，學校和體育、教育等部門，通過入校實訓、導師“一對一”跟崗等，豐富培訓形式和內容，幫助運動員盡快適應學校教學實際。
　　
　　“我們學校的體育教研活動很豐富，學校和區里經常組織各種形式的賽課。”入職3年的深圳市福田區梅麗小學體育教師陳詩銘，曾是中國女子游泳隊隊員。成為一名小學體育教師后，她經歷過一些挫敗時刻，“對課堂的結構化設計、育人元素的自然融入把握不好”，也很害怕上公開課。如今，通過參加校內每周固定的體育教研活動、區內體育教師名師工作室和區內外的評課賽課，陳詩銘說自己“更加自信和從容了”。
　　
　　去年，在一節關于水中應急自救的公開課后，專家如此評價陳詩銘的課：“本節課很好地將生命價值觀教育與體育融合，讓孩子在游泳活動中得到情緒宣泄，彰顯生命之活力，促進學生全面發展、陽光成長。”
　　
　　“運動員的特點就是適應能力強。”在幫助運動員盡快補上教育短板、站穩體育課堂后，深圳市福田第二實驗學校（皇御港）校長黃廣旭發現，他們能很好發揮出自身勇于拼搏、專業水平高超的優勢，不僅成為學生身邊的楷模，還為學校體育教育工作帶來改變。
　　
　　在梅麗小學，陳詩銘不僅是學校體育教師、游泳隊教練，還負責著福田區中小學游泳聯盟和聯盟校游泳聯賽的相關工作。這一游泳聯盟旨在通過教、研、訓、賽一體化教學，打造覆蓋全區全學段的特色游泳教育，并通過常態化的校際競賽，培養和輸送游泳后備人才，梅麗小學是盟主校。目前，聯賽已舉辦2屆，帶動了區內1980名學生參賽，感受競技體育的魅力。
　　
　　在四川天府新區，“小蹦床”項目是合江小學特色發展的一張金名片。在高西月的帶動下，學校成立了“小蹦床”社團和“小蹦床”隊等，全面普及蹦床運動，鄉村學校的學生也能在蹦網上感受運動的魅力。以合江小學為基地校，高西月還輻射帶動周邊更多體育教師成為種子教師，讓他們去播撒蹦床夢的種子。
　　
　　在肖林鵬看來，隨著專業運動員進校園進程的加快，中小學體育教育迎來了新的發展契機，體育課類型不僅更加豐富，專業水準也高了一大截，體教融合的步伐進一步加快。
　　
　　挑戰——
　　
　　“體育與教育真正實現‘雙向奔赴’，關鍵還是要看這些非教育專業出身的‘冠軍’教師，能否勝任體育教育工作、發揮出自身的優勢和特長，從而真正得到教育部門和學校的認可。”劉波說，實現這一目標，還需要進一步強化不同部門間的協調，加強對退役運動員的選拔、培訓和推薦等工作，為專業運動員進入教育領域進一步消除障礙。
　　
　　去年年底，在四川天府新區結束了為期3個月的入校實訓后，高山滑雪項目退役運動員宮芮發現自己“逐漸了解并熱愛上了教育事業”。因此，實訓結束后，她便通過教師共享中心提供的雙向溝通和選擇的機會，成功與入校實訓的用人單位簽約，即將入職天府中學附屬小學任教練員。
　　
　　“實訓是一次非常好的學習機會。”宮芮介紹，在這次培訓中，四川天府新區教師共享中心聯系天府新區5大教育集團11所學校，不僅為39名運動員提供了實訓崗位，還組織運動員與學校、導師進行“一對一”結對，幫助運動員積累體育教育的工作經驗，實現轉型。
　　
　　2021年，天府新區在全國首創成立教師共享中心，吸納優秀退役運動員入駐，通過“中心管理，學校使用”、區財政專項支持、體育教育等多部門協調共抓等做法，解決了編制、經費、培訓難題，成體系化地引入退役運動員，為體育專業師資進入校園打開了一條新路。
　　
　　例如，針對引進人才、穩定人才的難點，共享中心規定，可持教練員資格證或運動員等級證書“先入駐，再培訓，后上崗”，經實訓考核合格后，在與教學經驗豐富的體育教師搭檔的基礎上，承擔學校體育特色課程教學，并在取得教師資格證后，實現從教練員到教師的身份轉化。
　　
　　如今，宮芮已報名參加教師資格證考試，并通過了筆試，正積極準備面試。她說：“期待自己能正式成為一名人民教師！”
　　
　　從全國范圍來看，這樣的創新案例還有許多。為了緩解編制壓力，山東通過設置體育教練員專業技術崗的方式，將專業運動員納入體育專業人員職稱序列，無需教師資格證即可入職。針對學校設崗意愿不主動、職業發展不明等問題，浙江在崗位設置要求上更加突出“剛性”，對不同類別學校分門別類明確相應要求，并健全完善學校體育教練員培訓體系。
　　
　　在專家看來，隨著體教融合的加速，各地正在通過強化職業支持、優化資源配置等方式，探索解決專業運動員進校園的資格、編制和培訓等難題，但未來還需進一步細化政策銜接，如資格證過渡期管理、擴大編制靈活性，并推動全國性退役運動員實訓基地建設，形成可復制的體教融合模式。
　　
　　“應該始終明確，體教融合的核心，應是以育人為目的，助力青少年的全面健康發展。”肖林鵬表示，一方面，社會各界應充分認識到體育教育在學生全面發展中的重要作用，給予體育教師更多的尊重和支持。另一方面，教育部門和體育部門要切實加強協同，共同推進體教融合工作，確保專業運動員教師能夠在校園中充分發揮他們的專業優勢，為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和體育拔尖人才貢獻出力量。
　　
　　打通優秀退役運動員進校園任教的“任督二脈”
　　
　　鐘秉樞
　　
　　2025年新年伊始，教育部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中小學體育教師隊伍建設若干舉措的通知》，明確提出，各地可拿出一定數量的中小學體育教師崗位面向取得教師資格的優秀退役運動員、優秀退役軍人公開招聘，允許教練員與體育教師在取得相應資格后的崗位互相轉任等。
　　
　　在教育強國、體育強國、健康中國戰略縱深推進的當下，退役運動員進校園絕非簡單的崗位安置，而是有著多重意義。
　　
　　一方面，可助力學校體育改革往深里走。幫助學生在體育鍛煉中享受樂趣、增強體質、健全人格、錘煉意志是學校體育的目標，中小學生每天綜合體育活動時間不低于2小時成為要求，“教會、勤練、常賽”、學練賽一體化成為新時代體育教學新模式，幫助學生掌握1至2項運動技能成為衡量體育教學的質量標準。其中，運動項目是載體。學校體育中的課堂教學、課外鍛煉、社團活動、體育競賽等都離不開具體的運動項目。學校體育的這些變化，對體育教師專項運動技能、專項運動經歷、比賽指揮能力等各方面的要求越來越高，而具有運動員技術等級的退役運動員則具有這方面的優勢。
　　
　　另一方面，可助力競技體育人才培養模式的轉型。隨著學校逐步成為競技體育人才培養的重要一環，教練員也成為競技體育訓練的關鍵因素。《關于在學校設置教練員崗位的實施意見》明確規定了學校教練員的崗位職責：承擔學生體育運動專項技能、體能訓練和體育后備人才選育工作，以及學校體育賽事活動組織、學校運動隊訓練競賽管理、體育俱樂部的建設管理等工作。要做好這些工作，教練員必須應對多重角色挑戰：管理員、設計員、指導員、科研人員……教練員需要關注人，其工作的目標不僅是帶領隊員取得優異的運動成績，還要為人師表，全面關心隊員的成長；教練員還應成為運動隊管理的全才，根據運動項目或比賽特定需求制定任務、方法與進度，通過團隊合作，完成承擔的工作職責。而有過優秀運動員經歷的退役運動員更具這方面的基礎。
　　
　　在進一步促進體教深度融合的背景下，未來需要以更多的創新之舉打通學校體育教育人才隊伍建設的“任督二脈”：一是協同發力，做好退役運動員轉型的培訓教育工作。目前，體育部門主要負責做好退役運動員轉型前的崗位培訓工作，教育部門則注重加強其職后思想政治、職業道德和教育教學水平的提升等。未來可以對有意從事體育教師和學校教練工作的運動員，鼓勵其就讀體育教育和運動訓練專業，以提升其以體育人的專業水平。二是貫通發力，培養德才兼備、學訓雙優、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學生運動員。需要進一步完善符合當前實際的大中小貫通、“一條龍”式競技體育后備人才培養體系相關政策，改變片面追求學生運動成績的現狀，培養高素質運動人才，為其退役后轉型學校教練員或體育教師奠定扎實基礎。三是持續發力，讓優秀退役運動員能“進得來”“留得下”“教得好”。打破退役運動員轉型學校教練員面臨的“天花板”，可結合各地實際，適時調整學校教練員的配備標準；學校層面，在核定的編制和專業技術崗位總量內，調整體育教師和學校教練員的比例，使體育教練員能夠真正進入學校，并進一步完善學校教練員和體育教師的各項權益保障。
　　
　　我們期待，退役運動員能在校園找到新的人生賽場，學校能成為孕育體育精神的豐沃土壤，勠力鑄就中國體育教育改革的新生態。（作者系首都體育學院原校長）